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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仁增旺姆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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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黑暗中,不言不語,永恒的沈默就在流血事件的這一刻,顯示了廣大而高深的慈悲之力:原野的荒風響起來,嗚嗚地哭泣著,走過了所有人的頭頂。所有人的心都在悄悄地驚跳:什麽樣的仇恨,才會把央金姑娘刺成這個樣子?

尼姑寺的一個老尼姑證明,她看見一個人就在尼姑寺門口殺死了央金姑娘。

警察把香波王子帶到尼姑寺的院子裏,問坐在椅子上行動不便的老尼姑:“你還能認出那個殺了央金姑娘的人嗎?”

老尼姑撩了香波王子一眼,肯定地說:“認得出,就是他。”

香波王子驚怒道:“沙門怎麽能誣陷人?三惡途的輪回等著你。”

老尼姑恬然一笑說:“我不怕,我的孫女已經去了,她用自己的命為‘七度母之門’做了祭祀,‘七度母之門’就會保佑她的所有祈禱變成現實。她祈禱她的奶奶下一世還是一個人,一個信佛拜佛的僧尼。”

警察邊記邊問:“死者央金是你的孫女?”

老尼姑回答:“是啊,是孫女,我的孫女叫央金仁增旺姆。”

香波王子拿出紅瑪瑙的墜子說:“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
老尼姑說:“就為了這個墜子,你殺了她?”

香波王子說:“不,我在發掘‘七度母之門’的伏藏,出自雍和宮的‘授記指南’告訴我,在號稱‘兜率天宮’的拉蔔楞寺,有個‘叫作仁增旺姆的神,守望著七度母之門’。”

“雍和宮的‘授記指南’?這麽說不是你殺了央金?那就是他。”老尼姑極力睜大眼睛,指著警察說。

香波王子說:“老人家你眼花啦,肯定也不是他,他是抓壞人的警察。”

老尼姑說:“看樣子你是個好人。實話對你說,我的奶奶就對我說過,不知道哪一代哪一世,會有一個知道‘授記指南’的年輕人來找仁增旺姆。仁增旺姆就是我,我也叫仁增旺姆。我等老了都沒有來,我的孫女接著等,今天果然等來了。只可惜一等來她就死了。你怎麽不早來?早來十年,死的就是我不是她了。她要是不死,下個星期就該結婚了。”

香波王子心裏一顫:結婚了,仁增旺姆就要結婚了。

老尼姑沈痛地嘆氣,忍不住念叨:“等來了你,她才能結婚,等不來你,她和男朋友就只能相望。可你來了,她的死也來了。”老尼姑仰天一笑,神色慘然,“你也不必自責,都是宿命。她也不是等你,是守望‘七度母之門’,你知道她在哪裏守望嗎?”

香波王子問:“不知道,請你告訴我。”

老尼姑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說:“水往低處流,人往高處走,紮西旗這地方,哪裏接天?哪裏最高?哪裏望得最遠?你能在最高的地方滿足她的要求,她的靈魂就歸天了。在我們祖先的說法裏,哪個姑娘為‘七度母之門’死亡,哪個姑娘就是度母神的下凡。”

香波王子趕緊問:“她有什麽要求?”話一出口,立刻想起央金姑娘離開他時的最後一句話,知道那就是她的要求:為她唱倉央嘉措情歌。

香波王子彎腰抱住老尼姑親了親臉頰,轉身就走。

所有警察都沒有反應過來,連老尼姑也吃驚:他居然已經領悟了。倒是跟來的阿若喇嘛早有準備,大步向前,雙臂一展,擋住了香波王子。香波王子像一頭憤怒的獅子,沖過去撞得阿若喇嘛一個趔趄倒在地上,然後壓住他,撕下他身上的暗紅袈裟,跳起來就跑。

黑夜和拉蔔楞寺蛛網般的巷道幫助了香波王子,他很快甩掉了追過來的警察和阿若喇嘛,一口氣跑到了壽僖寺前。這就是紮西旗“最高”的建築,“接天”的望得“最遠”的地方。六層的藏式碉樓之上,坐落著漢式金瓦方亭,飛檐淩空,金碧如水。念夜經的聲音正從那裏徐徐傳來,帶著桑煙的香味,變成了一首歌,怎麽聽怎麽像是:“倉央嘉措,仁增旺姆,倉央嘉措,仁增旺姆。”香波王子朝後看了看,沒看到追來的人影,便穿上阿若喇嘛的袈裟,悄悄摸了過去。

壽僖寺沒有關門,守夜的喇嘛正在門內閉目念經。他進去,上樓,在鎏金大彌勒和八大菩薩的凝視中,諦聽自己的腳步聲,緊張得把身子縮了又縮。也許念經的喇嘛過於專註或正在觀想什麽,也許搶來的暗紅袈裟蒙蔽了喇嘛的眼睛,沒有誰阻止香波王子。

香波王子順利走上頂層,來到方亭之中,發現這裏並沒有念夜經的喇嘛,便這兒摸摸,那兒看看,心裏念叨著:那個叫作仁增旺姆的神,不,姑娘,就在這裏守望著“七度母之門”?“七度母之門”在哪裏?為什麽要在這裏守望?他找了半天,什麽也沒有找到,懷疑地想:難道這裏不是最高?難道老尼姑的話裏沒有“指南”?不不,沒有的只是自己的聰明,自己太笨了,即使找到了仁增旺姆,知道了她在哪裏守望,也還是看不見似乎觸手可及的“七度母之門”。

香波王子把金瓦方亭搜索了好幾遍,失望地立住,背靠龍山,面朝朦朧夜色裏無邊無際的拉蔔楞寺全景,一遍一遍拍著腦袋,拍出了無限傷感。按照老尼姑的囑托,自己來到最高的地方,首先是要滿足仁增旺姆的要求,讓這個下星期就要結婚的姑娘的靈魂盡快歸天,或者轉世,轉世了以後再去結婚吧。他於是唱起來:

峰巒綿延的東方,

雲煙繚繞在山上,

是不是仁增旺姆,

又為我燒起了神香。

木船雖然無心,

船頭木刻的馬首,

還能回身望人,

無情無義的冤家,

卻不肯轉臉,

再看我一眼了。

他把這兩首倉央嘉措情歌輪換著唱了好幾遍,眼淚出來了,心說她等啊等啊,終於等來了他,等來了倉央嘉措情歌,但還沒有等到他唱給她聽,她就香消玉殞,歸天而去了。這是天意?不不,不能用天意減輕他的過錯,正是有人從他身邊叫走了她,然後殺了她,他要是不那麽傲慢、愚蠢,要是早一點知道她就是仁增旺姆,她也許就死不了,她會很快結婚,然後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樣,生活到老。

他在怒責中唱著唱著,淚花把視線擋住了,但淚花擋住的視線卻是最明亮的視線,他看見了因仁增旺姆一生的“守望”而格外凸顯的風景:壽僖寺下面,許多人在徹夜“轉嘛呢”。他們打起火把,沿著綿延不絕的經輪房,轉動經筒,順時針旋繞著。火把形成了一個數公裏長的圓圈,如同巨大的霓虹,在平闊的紮西旗原野上緩緩流淌。他眼前突然一閃,就像黑暗的腦袋一下子被火把照亮了,隨即出現的是雍和宮“授記指南”的啟示:“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個圓滿、第一個曲典噶布、第一個轉經筒。”

“圓滿”?“第一個圓滿”?不就是這些安裝著一個個轉經筒的經輪房嗎?經輪房有五百多間,連成一線,環繞著拉蔔楞寺,從高處看,就是一個偌大的圓滿。而“曲典噶布”是藏語白色佛塔的意思,沿著經輪房的圈線,東西兩邊恰好有兩個轉經塔。按照太陽東出為上、西落為下的藏族民間意識,“第一個曲典噶布”就一定是東邊的轉經塔,而塔裏的轉經筒自然也就是“第一個轉經筒”了。

第一個轉經塔裏的轉經筒就是“七度母之門”?

香波王子驚喜地叫了一聲:“太棒了,果然就在這裏,‘這個叫作仁增旺姆的神,守望著七度母之門’。”

他舒了一口氣,朝下走去,一步邁出去,又邁回來。他看到從樓梯口升起一個黑影,寬邊的高筒帽之下,臉的輪廓如同一個豎起的菱形,那是顴骨高隆的原因。他退回到方亭中央,眼前立刻浮現了自己的屍體,那是被骷髏殺手用骷髏刀切割成無數碎塊的一堆血肉,就像許多劈裂的眼睛,正在紅汪汪地瞪著他。他心說這下完了,沒有退路了,這個在《地下預言》中出現過的骷髏殺手,就像傳說中那樣是個摘掉了懺悔之心的神,在成為佛教護法之後,他的行為準則是,以殺為修,以血為法。

骷髏殺手舉著骷髏刀朝前靠近著。

雲霧擋住了月亮,光華斂盡了,漆黑的夜色成倍地放大著恐怖。心把死亡了解得清清楚楚:就要發生,就要發生。香波王子看看天空,突然舉起手,拍了一下頭頂的金剛鈴。金剛鈴當啷當啷一陣亂響。

骷髏殺手朝前躥了一步說:“沒用,拉蔔楞寺的風總會吹出鈴聲。”

香波王子知道自己也不能喊叫,那只會刺激對方即刻撲過來行兇。他必須在死前爭取時間留下伏藏的線索。他掏出了手機:“我死可以,但我要交待後事。”然後摁通梅薩的電話,叫起來,“還在飯店睡大覺呢?一進門你就氣喘籲籲,這會兒還在氣喘籲籲,我都快死了,你和智美還在尋歡作樂,起來,起來。”

這是什麽後事?骷髏殺手感到意外,人也站住了。

電話裏,梅薩憂急地說:“你怎麽一個人跑出去了,我們到處找你,你在哪裏?”

他朝壽僖寺下面看看,發現“轉嘛呢”的人越來越多,火把的排列愈加密集,昭昭煌煌的圓滿就像巨大的項鏈,套在大地的脖子上。他後退著大聲說:“我看到了‘第一個圓滿’、‘第一個曲典噶布’、‘第一個轉經筒’,我知道‘七度母之門’在哪裏。但我讓人家用刀逼著,身不由己。你們快去,快去打開。它就在五百多間經輪房的連線上,在東邊的轉經塔裏,塔內的轉經筒裏就有‘七度母之門’。”

骷髏殺手猛然醒悟,撲了過來。香波王子繼續後退著,試圖翻過金瓦方亭,站到碉樓頂層的平臺上。骷髏殺手搶先一步拽住他的袈裟,用象征懲戒邪惡的骷髏刀頂住了香波王子的腰。香波王子渾身抖了一下,腰肋一疼,感覺那刀已經噌噌地鉆進了肉裏。他意識到自己註定要死,反而不害怕了,推了一把對方說:

“你的刀最好不要戳破我身上的袈裟,這是我搶阿若喇嘛的,得還給他。”

骷髏殺手覺得這個要求是合理的,從他身上移開了骷髏刀。

香波王子脫下袈裟,團起來,塞到骷髏殺手懷裏:“麻煩你還給阿若喇嘛。我死之前,我想知道是誰殺了我,你叫什麽名字?”看對方一臉呆怔,又說,“你媽媽總不會從小就叫你骷髏殺手吧?”

“我媽媽就叫我骷髏殺手。”

“那麽你有女人嗎,你的女人總不會說:骷髏殺手你來要我吧?”

骷髏殺手覺得奇怪:“你都快死了,還管我有沒有女人。”

“這麽說你沒有?你是哪兒的人?家鄉在什麽地方?”

骷髏殺手驕傲地說:“羅馬恩尼草原。”

“啊,羅馬恩尼草原,好地方,我去過,那裏的肥羊和牛鼻靴子是全藏區最有名的,肥羊餵大的姑娘,一個個都很健康漂亮。香波王子看骷髏刀離自己又遠了一點,便說,”我教你一個辦法,保證你這輩子能娶到一個最讓你動情的女人。“骷髏殺手沒好氣地說:“我有過讓我動情的女人,但是她走了。”他忽地又把骷髏刀伸過來,“就因為你。”

香波王子說:“因為我?因為你要殺我?明白了,因為你只知道修煉殺人,不知道‘七度母之門’是倉央嘉措遺言,更不知道倉央嘉措的故事。你會唱倉央嘉措情歌嗎?我告訴你,只要你會說倉央嘉措的故事,會唱倉央嘉措情歌,草原上就沒有抱不回來的女人,哪怕她是上了天的仙女。”香波王子說罷,唱起來:

一雙明眸下面,

淚珠像春雨連綿,

冤家你若有良心,

回來看我一眼。

骷髏殺手吼道:“住口吧,我是‘隱身人血咒殿堂’的世間護法主,我不可能去唱什麽倉央嘉措情歌,我殺你就是要殺死情歌。”

“哦,是這樣,那我就不多說了,你趕快動手吧。”

骷髏殺手搖晃了一下,用骷髏刀重新頂住了對方的腰。

腰肋又是一疼,又有了刀刃噌噌鉆進肉裏的感覺,香波王子發自內心地感嘆著:“可惜啊,那些倉央嘉措故事沒有人再會講了,那些倉央嘉措情歌沒有人再會唱了,失戀的永遠失戀,痛苦的永遠痛苦,沒有愛情的生活,是最孤獨黑暗的了。”

骷髏刀停住了,沒有再往前鉆。香波王子立刻看到了希望,盯著骷髏殺手的眼睛說:“我知道了,你心裏還有你的女人,你還沒有放棄愛情。那麽她還愛你嗎?”

骷髏殺手一把捂住香波王子的嘴,舉刀就刺,這次他要刺向眼睛,他覺得對方的眼睛太厲害了,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。

香波王子看到寒森森的刀尖在額前一閃,忽地閉上了眼睛。心說原來死亡是這樣,它沒來的時候,你膽戰心驚,你祈求它不要來,永遠也不要來,一旦看到了它的影子,你又希望它快點,再快點,不要滯緩了最後的腳步。

但骷髏殺手在家鄉羅馬恩尼草原對準牦牛發狠的時候,沒有過刺瞎眼睛的歷練,他的心在抖,心一抖,動作就慢了,就給香波王子留下活命的機會了。更何況他心裏又有了別的重量,那就是情歌,香波王子剛剛唱過的倉央嘉措情歌,已然壓在了他的心尖尖上,似乎是情不自禁的,他也想唱,但又不會唱,只把歌詞一遍遍地咀嚼著:“冤家你若有良心,回來看我一眼。”

香波王子和骷髏殺手都沒有發現,鄔堅林巴早已出現在樓梯口。

鄔堅林巴悄悄走過來,長期的密法修煉這時候起了作用,連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是人,是幽靈,不是走,而是飄,無形無色,無聲無息。他隱沒在亭柱後面,突然探出手,一把嵌住了骷髏殺手的後脖梗。

骷髏殺手渾身一顫,顫沒了情歌的感染,回頭便刺,卻只刺在硬幫幫的亭柱上。鄔堅林巴非常在行地利用亭柱保護了自己。骷髏殺手知道,靠了自己的能耐,只要出現幹擾,行刺就會失敗。他使勁縮著身子,掙脫嵌住脖梗的手,貓腰就走。

香波王子有些奇怪:怎麽搞的,還不來?突然睜開眼,看到金瓦方亭裏,月色淡淡,清風習習,空蕩蕩的沒有別人。摸摸剛才疼痛的腰肋,發現那兒好好的,骷髏刀根本就沒有噌噌地鉆進肉裏。他撿起骷髏殺手丟在亭柱下的阿若喇嘛的袈裟,重新穿上,朝前走去,心說骷髏殺手怎麽突然放棄了?一個念頭讓他腦袋嗡的一聲:骷髏殺手已經知道“七度母之門”在什麽地方,他要是搶先毀了“七度母之門”,比殺了他還糟。

香波王子沿著樓梯跑下去,跑出壽僖寺,一路狂跑。他跑過繼部下學院、離合塔、藏經閣,眼看轉經塔就要到了,迎面走來三個人,慌忙中他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。那人抱住他,又使勁推開他,大吼一聲:“你幹什麽你,沒長眼睛啊?”他想繞過去,定睛一看,推開他的居然是一個一直在追捕他的警察。

那警察是卓瑪。卓瑪身後,是王巖和在北京一槍打爛了香波王子褲襠的碧秀。香波王子“哎呀”一聲,身子沒轉,腿先轉了,忽忽忽地跑起來。

王巖、碧秀和卓瑪拔腿就追。

追得最快的是國際刑警卓瑪,卓瑪一路都在大聲恫嚇:“站住,站住,再不站住,我開槍了。”香波王子擔心開槍,本能地慢下來,卓瑪卻一頭栽倒在地,“哎喲哎喲”呻喚起來。趁此機會,香波王子一溜煙跑起來,畢竟拉蔔楞寺是他來過好幾回的地方,七拐八拐就無跡可尋了。而北京來的警察人生地不熟,夜色一堵,就不知道往哪裏追了。

香波王子穿過一片片僧舍,混進“轉嘛呢”的人群,逆著人流走向在經輪房的連線上峭然凸出的轉經塔,一頭紮進了“第一個曲典噶布”——大圓滿的經輪線上,坐落在東邊的轉經塔。

他大吃一驚,火把的光耀照透了塔內的虛空,什麽也沒有。昔日普通的轉經筒、吱扭吱扭唱歌的“六字真言”,現在他心目中神奇的“第一個轉經筒”,已是蕩然無存。他沖著塔外喊一聲:“轉經筒,轉經筒。”他會相信骷髏殺手或者梅薩和智美快速跑來撬開“七度母之門”,拿走裏面的伏藏,絕對不相信他們會帶走轉經筒。轉經筒為了天長日久地旋轉,安裝得非常結實,不可能這麽快卸下來,就是卸下來,一兩個人也扛不動。

梅薩和智美趕到了,也在問他:“你沒事兒吧?轉經筒呢?你說的‘七度母之門’呢?”

香波王子來到塔外,四下看看,看到了跟他同樣滿臉疑惑的骷髏殺手,也看到一個胖喇嘛正從不遠處的宗喀巴佛殿出來,走向僧舍區。他指著骷髏殺手對梅薩和智美說:“你們認識認識這個人,就是他一直想殺我,剛才又差一點得手。”

梅薩和智美望過去,骷髏殺手正了正歪斜著的寬邊高筒帽,匆匆離開了。香波王子看著他的背影,突然彎下腰,躲開火把的光亮,跑向那個已經消失在僧舍區的胖喇嘛。

“打聽個事兒,轉經塔裏的轉經筒哪裏去了?”

胖喇嘛說:“滾軸壞了,紮西拉走了。”

“哪個紮西?”他想藏民叫“紮西”的成千上萬,拉蔔楞寺說不定就有十幾個。

胖喇嘛看他穿著袈裟,就不想啰嗦,沒好氣地說:“你說哪個紮西?”

香波王子脫掉袈裟說:“我不是喇嘛,我是游客,麻煩你說詳細一點。”

胖喇嘛立刻扭住他的胳膊喊起來:“抓強盜,抓強盜。”原來尼姑寺門前央金姑娘被殺、阿若喇嘛袈裟被搶的事情已經傳開,喇嘛們已是高度警惕。

香波王子把袈裟甩在胖喇嘛身上,掰開他的手,奔逃而去。

胖喇嘛沒敢追,聲嘶力竭地喊著:“強盜跑了,強盜跑了。”

梅薩拉著智美跑過去說:“喊什麽喊什麽?誰是強盜?是強盜也是佛變的,佛變了強盜來考驗你,看把你嚇的。”

“佛考驗魔,魔考驗佛,考驗來考驗去,不知道誰是佛誰是魔。”胖喇嘛抖了抖香波王子甩給他的暗紅袈裟,搭在胳膊上說,“一個游客?怪不得他不知道我說的紮西是欣索紮西。”

梅薩說:“欣索紮西,吉祥的木匠?”

不能再回夏河飯店了,三個人來到文殊菩薩殿後隱秘的夾道裏商量下一步怎麽辦。

香波王子說:“現在這裏到處是我們的對手,北京來的警察、當地派出所、阿若喇嘛一夥、骷髏殺手、拉蔔楞寺的喇嘛,說不定還有游客,隨時都可能跳出來抓住我,或者殺掉我。牧馬人必須連夜出發,造成我已經離開這裏的假象。”

梅薩警惕地說:“你想讓我們離開,一個人留在這裏?”

香波王子說:“不行嗎?”

梅薩憤怒地說:“你總想甩掉我們,離開夏河飯店時為什麽不叫上我們?”

香波王子委屈地說:“我是被派出所的警察押走的,那種情況下,我是能不牽扯你們就不牽扯你們,萬一我失去了自由,留下你們還可以繼續掘藏。再說了,我是你們的大師兄,我得考慮多給你們一點單獨相處的時間,不能讓你們互相浪費是不是?青春白白激蕩的日子啊,難受。”

梅薩說:“流氓總是把天下人都想象成流氓。”

香波王子說:“‘流氓’是漢文化的產物,藏族人從來不會把這種蔑稱強加給任何一個風流好色的男人或女人。你們變了,變得不像藏族了。”

梅薩說:“不是變了,是進步了,文明了。”

香波王子說:“那你就去文明吧,我寧可自由而浪漫地野蠻。”

梅薩說:“別閑扯了,快說下一步怎麽辦。”

香波王子說:“不是已經說了嗎,你們離開,我留下,不是甩掉你們,而是調虎離山。發掘到‘七度母之門’的伏藏,我一定會去找你們,第一我心愛的牧馬人在你們手裏,第二我心愛的姑娘在等著我。”

梅薩從鼻腔裏‘哼’了一聲:“厚顏無恥。”

智美說:“別扯淡了,說正經的,你一個人留下來把握有多大?”

“一半對一半,就像我跟你。對了智美,我們可以賭一把,要是我成功了,你就放棄梅薩。要是我失敗了,我從此不再癡心妄想,我就是你們絕對的保鏢,絕對的電燈泡,只照亮你們,不騷擾你們。”

梅薩嘲笑地說:“智美決不會跟你打這種賭。”

智美說:“誰說的,其實我比香波王子更想賭一把。”他沒說他想打賭是因為他比梅薩自己更了解梅薩,梅薩已經開始強迫自己了,強迫自己極力排斥香波王子,但最強烈的排斥往往又是最強烈的愛,梅薩表達的,其實是她的害怕,她害怕她會滑落到無法自持的地步。智美覺得如果不打賭,失敗的肯定是自己,如果打賭,說不定還有贏的希望。

香波王子欣賞地望著智美:“那就一言為定。男人就應該是感情的賭徒,尤其是西藏的男人。”說著朝梅薩擠擠眼。

梅薩瞪著香波王子:“癡心妄想。”

智美說:“現在就怕牧馬人開不走,早就有人監視著它。”

香波王子說:“我還擔心沒有人監視呢。”

他們走出夾道,繞到文殊菩薩殿前,突然聽到有人喊:“餵餵餵。”扭頭一看,發現殿門邊的平臺上,放著一個鐵籠子,那聲音就是從鐵籠子裏發出來的。朦朦朧朧的月光下,鐵籠子裏面是什麽看不清楚。他們好奇地走了過去,還沒到跟前,梅薩就敏感地叫了一聲:“山魈?”

是山魈,活著的,從鐵籠子裏發出了一陣陣人似的聲音:“餵餵餵。”

香波王子說:“聽啊,就像邊巴老師在上課。”

梅薩說:“你是說邊巴老師的靈識寄住在了它身上?”

智美說:“集中精力掘藏,不要胡扯一些跟‘七度母之門’沒關系的事情。”

山魈似乎聽懂了他們的話,突然人立而起,兩只前爪拍了幾下,合攏到一起,儼然一副拜佛作揖的樣子。

香波王子說:“你們再看它的眼睛,濕乎乎的,像是一見我們就哭了。邊巴老師,你來這裏幹什麽?”

山魈放下前肢,在鐵籠子裏原地轉了一圈,翹起嘴巴,用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們,哈哧哈哧吐著氣。

香波王子問:“邊巴老師,你寄魂於山魈,變成了獨腳鬼太烏讓,作為護持伏藏的神靈,你想幫助你的三個學生是不是?

山魈琥珀色的眼睛裏突然射出兩股奇異的紅光,掃在香波王子臉上,繼而晃晃頭,好像並不同意他的說法。

梅薩說:“智美,還是你問吧,邊巴老師生前對你是最好的。”

智美後退著:“它就是一只怪獸,跟邊巴老師沒關系,我問什麽?”

山魈突然跳起來,嘩啦一聲,頭撞到了鐵籠子頂上。

一個留胡子的喇嘛從文殊菩薩殿裏走出來,呵斥道:“走開,走開,小心它咬了你們。”

智美轉身離開。山魈皺起鼻子,瞪起血光之眼,朝著智美齜了齜牙,抓住鐵籠子,嘩嘩嘩地搖起來。

香波王子問:“這是北京動物園一只死而覆生的山魈,你們怎麽把它搞到這裏來了?”

胡子喇嘛說:“不是我們搞來的,是它自己走來的。”

香波王子說:“不會吧,明明是拉蔔楞寺的喇嘛買走了它,還留下了‘兜率天宮講修宏揚吉祥右旋洲’的紀念章。”

胡子喇嘛說:“你們是幹什麽的?三更半夜打聽這些事情?”突然明白了,面前這三個人恐怕跟央金姑娘被殺、阿若喇嘛袈裟被搶有關,驚慌失措地喊起來:“來人哪,來人哪。”邊喊邊往文殊菩薩殿裏跑。

香波王子和梅薩戀戀不舍地望著山魈。

智美在身後喊:“還不快逃跑?”

三個人瘋了似的跑起來。身後,山魈“餵餵餵”地喊著,接著變成了尖叫和淒號,變成了沖撞鐵籠子的瘋狂。

梅薩和智美來到停泊著牧馬人的廣場。

黑暗中,王巖、碧秀、卓瑪看到梅薩和智美開走了牧馬人。碧秀迅速啟動路虎警車,跟了過去。

沒走多遠,牧馬人突然停下,燈光亮堂的車內,梅薩和智美回頭張望著。

王巖說:“不要跟得太緊,香波王子還沒出現呢。”

牧馬人關掉所有的燈,忽地起步,飛速來到兩百米外樹蔭濃郁的拐彎處,緊急剎車。車上梅薩喊一聲:“快,快上來。”車門開了,又咚地關上了,然後急馳而去。

王巖又說:“追,一定要攔住,香波王子跑了。”

兩個小時後,他們在臨夏縣城追上牧馬人,迫使它停了下來。

碧秀搶先撲過去,一看車內沒有香波王子,吼道:“人呢?”

梅薩說:“我們不是人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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